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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为什么……是夏州?”
时间倒回出发以前,木棠曾经扭扭捏捏向张祺裕提出过这个问题。她前一天刚刚找去亲王府,请户曹作保看全了边疆舆图,将倒背如流的各处关隘一一对应再记清了,心下却愈发忧虑。“……不是不相信你和林公子、我就是……我可能蠢、说的又是胡话……”
“夏州以前地广人稀,前朝时候扔去过不少囚犯;就是如今燕贼也经常南下劫个羊迁只牛的,你怕这些?”
木棠一时答不上来话。
“……我只是、看有些荒漠,没什么城镇,怕、遇着狼……”
“啊那个,不用担心,我说的你也不用担心。夏州两座都督府,大军行进和物资调配都要从他们那边走,现在应该再安全也没有。你看看东西两路得多绕多少功夫!又是捷径、又安全——有镖师在,还有你王府自己的护卫在,有什么好怕?”
在卢正前看来,这色厉内荏的丫头早就已经被彻底吓垮了。自从骷髅山上下来,她就闷闷地总没什么精神,长公主的话应不了几句,多数时候就在倚窗发呆。大事上是再不指手画脚了,却全然变成个木头——过丰林后遇上劫道的那次靠他自己挺身而出,在金明县里险些被国舅门生故吏认出来那次靠文雀舌灿莲花,她除了和长公主一起站得远远地、像个主子一样事不关己,还能做点什么?
偏偏这臭丫头的性子还变得格外乖张,瞧见他离文雀近一些就要皱眉头,白日里合了车厢门、晚上拉被子盖了脑袋,更不知是给文雀灌了什么迷魂汤。本来还惦记着自己恩情的姑娘这两日是肉眼可见的冷淡,明明吃住一处却常常看都懒得看他,嘴里还一直要念叨着“不安全”,想着劝主子改道而行,或是干脆就此逃关。前路关口在过所上写得清清楚楚,焉能信口雌黄?离丰州路遥仍有千里,边关气候变化莫测,又怎能冒险而行?
所幸长公主没那么糊涂,便就是借宿乡亲父老和城门关令又拿“奸细”的胡话来劝解,她也是打定了主意,不偏不倚、专要往宁朔县里去。何苦舍近求远,何妨随遇而安,又何惧贼人暗探?瞧瞧这气概,虽是杨家人,却也不愧为金枝玉叶,可那里是一旁这自以为是的小丫鬟能比?
若让小之说,她早就察觉出姐姐郁郁寡欢,这个“早”,甚至可以一路追随到出京避暑的那段日子。但那时的她不以为意,甚至还有些着迷。若想爹爹一日一个的换,必定是没有痛苦的,可爹爹也不见有多么快乐;舅舅宠爱勉美人时,连爹爹都跟着闷闷不乐,可是倒是觉得舅舅开怀得很,就像离开这座皇宫,去到很多美丽灿烂的日子;从眷礼殿到靖温公主府、再到卫国公府,表姐夫可没少被表姐打得四下乱窜,他二人后来琴瑟和鸣,却还是爹爹恨得咬牙切齿的佳话呢!
对男女之情尚且懵懵懂懂杨绰玉已经知道,痛苦是好事,思念是好事,不告而别却是情之大忌,她那表兄更是个没胆子的怂包!她偷偷追出京去,本也是想替姐姐发顿火,可后来发现不需要了,姐姐的眉头却一天天越锁越紧。所以她当然要请赵大哥留下——这样姐姐就不会成日的提心吊胆;当然也要随心所欲玩他个花样百出——陪自己走走停停、游山玩水、捉鱼赶鸟,姐姐总会放松很多吧!她甚至当真姐姐的微笑骗过了,直到骷髅山上,直到那把匕首颓然落地。姐姐在她背后落泪,她都听得到。
后来姐姐还是要装笑,可小之知道她不开心,于是往后的这一段路自己也恹恹地没什么气力。该替姐姐多分担些,再做点什么?遇上劫道,她死死抱住了姐姐——这使她觉得自己有了些用;后面险些被爹爹故交认出,又有文雀当机立断,免去了姐姐大费脑筋——她也记着感念,后几日的脏衣裳是自己给丢了,没再劳烦文雀动手淘洗;可是姐姐后来反而数落她,说她区别对待,原是不该。姐姐救过自己的命,又让表兄那么喜欢,当然不能做粗活;赵大哥是英雄,卢正前是别家的镖头,同行之人就这几个,文雀又是奴婢,多做一些岂非理所应当?
姐姐听了叹气,还想说些什么,文雀截在先头,数落她越俎代庖、要抢自己的工——就前天晚上,明明还来着月事淌着血呢,还要帮忙装点车厢。那可都是重活!文雀这么叫了,姐姐跟着不服,嫌弃她和少镖头走得太近。而后小之也不开心。那晚上她们半宿没睡,可接着很快就把这些不快忘掉。他们有了新的烦恼。文雀念叨起奸细;姐姐担心起前路坎坷;连少镖头都不再为劫道之时没抽出来的剑害臊,开始计算大梁此战胜负。马车内外愈发沉闷不堪,小之愈发打定主意,偏要往那所谓的虎山走上一趟。
想最初,是塞门镇借宿那家掌柜的说夏州有奸细,且尚未肃清。彼时经过了骷髅山一事,大家渐渐信了木棠所说,谁都不再把“奸细”真当回事。可离宁朔越近,事情便越不寻常。几处小村寨都日夜闭门不出、还在自家院里挖下许多藏身之所;而距离宁朔县城还有十里路,道边已经可见以天为庐地为盖的牧民。仔细一问,说宁朔的规矩一天一变,今日只核准三十人入城,多一个都不放;如无过所,则需请里长作保写信,否则一概不认良民身份,牢里都不收。他们这些受燕贼劫掠又不堪战火的牧民早就没了牛羊,想来县城投奔亲友,如今进又进不去、回又没出回,只能在近处凑活一宿,明儿再看看情况。小之听罢这话自然怒火中烧,本该是进城去找县令评评理的,可扭头看见了姐姐那副如临大敌的面色,不得不暂且委屈了心思。就算之后守城兵丁难为,她也没使小性子,反倒和颜悦色地讲理呢。
校尉并不听她分说,也不看过所,长枪只向卢正前腰间一指:
“练家子?城外呆着去!”
不知是不是错觉,文雀总觉着身畔木棠有一瞬下意识的开心。
她最近总是这样,神游天外着、不知在为何事在乐呵。主子最近没什么兴头,上车就睡,她可是看的真真的。这姑娘时而是眼珠子跟着车窗外的飞鸟来回乱转,时而是要伸手去折一把路过的枯枝,主子看不上的落叶她兴致冲冲藏在怀里视若珍宝,主子都不忍心拆散的幼犬她想问人主家买下一路带走。她有时候还在梦里笑,梦里醒来坐一会儿也要笑,问又不说做了什么,更不曾向自己讨要那把金贴银的匕首。她或许是胆子变大了些、重又适应了这朝不保夕的日子,还新懂得了谋定而后动?劫道那日她就没忙着上前拼刀子,护着小之就要断车骑马而逃;险些被认出那日她也一切如常、不像自己险些不打自招。她好像也不再避讳说起随军远征那两人,尤其是她二哥,为其做完说客还不忘看家护院,将她和卢公子一举一动盯得甚紧,甚至积攒久了还要当面来分说。
文雀没和她一般计较,却羡慕她看天看云的这份恬然自若。最起码文雀自己自打进了夏州地界,提心吊胆是没有一刻停歇,且愈近宁朔愈烈。在城门外被阻住时,她几乎片刻就汗出如浆,是又怕主子冲动做了出头鸟,又怕对方油盐不进蛮不讲理,甚至动了请孔方兄来行个方便的歪心思。索性是在此之前城内已出来了一人,方下颌、四短胳膊腿、宽壮一个身子,活像神龛里泥像复活;见了主子五品官眷的过所、画龙点睛似的一张死气沉沉的面庞更是变得活络。他们由此顺利入了城,文雀却连松口气的功夫都没有,一眼就瞧见一旁巷子里杀狗剥皮的一群流民。她又是吓得往卢公子身畔一钻,木棠如炬的眼睛跟着就寻来,主子跳下马车,好像还嫌现在的状况不够乱。
她甚至要一路闲散走着找旅店去,挽着木棠一起。卢公子亦步亦趋跟在后头,文雀落在最后,不知不觉就又看见许多令人不安的细枝末节,比如满街关门闭户的店铺,比如街头巷尾躲不过的乞索户;比如不闻的鸡鸣犬吠,比如看不见的嬉戏孩童;比如身后忽远忽近跟来的几个闲人,比如探头探脑的一群氓子;比如破落斑驳的城隍庙,比如戒备森严的定襄都护府,比如大门两开的县衙;再比如要被押解回衙门的逃兵,比如才被扶出都护府上马赶追部队的伤员;再再比如一路跟来、如今又藏在巷子里探头探脑的那座泥神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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