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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若真如刺史所言如此轻松,”荣王将他打断,“户曹,你来说,坊州、阎王债猖獗否?”
户曹战战兢兢,已是口不能言。
“不说农户。沿街一路所见买卖关张,是否算缗暴涨,举债难偿?”
布方对此事心知肚明,当下正琢磨如何敷衍得过,却听殿下又问:“卖田、借债,趁火打劫到底何人,布刺史,你是否要奏要告?”
天可怜见!他哪里敢说,又哪里需要说。殿下既有此闻,想必不言自明。荣王好像也没打算等听他说出实情,拂袖随即离开。拦驾女子验尸已毕,行将送往义庄。布方少不得护着腰赶上去卑躬屈膝为属下衙役说些好话。骤然冲驾、殿下受惊,许久未动刀枪的府役一时惊慌失措,绝非一心要取人性命。有仵作为证,此女本就害有肺痨,病不久矣,府役棍棒多落在四肢,并不致命,是她自己激愤之下呕血不出,淤血阻于气管,因此气绝而亡。荣王负手而立,良久未发一言。天色已晚,日色西落,缕缕金阳漏过窗槛,自那张苍白面上一晃而过:
二十上下,才是个未嫁姑娘。二位高堂中年得女,暮年丧女,方才乡官来报,身子不爽,来府衙看一眼都不能够。捎来口信上二老甚至叩头求乞府衙高抬贵手、至少不要将仅剩一座破屋拿去抵罪;见乡官唯有申斥之意,又甚至恳请诸位官爷大发慈悲,就将女儿就地收尸掩埋。
那只不过是一点棺材本。
而后荣王离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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延嘉元年,恕宗于宜君县还朝。时任坊州刺史朱戊谦接信挪了自家宅院充作行辕,留存修缮至今,也依旧不过内外两进、实属寒酸。木柱每岁都漆新色,雕镂技艺却不做增添,一路行来门前无垂花,藻井无重栱,唯正堂屋脊用琉璃瓦剪边,想也是恕宗时临时补修、略略带些皇室贵气。进了内室,却道别有洞天:紫檀案旁玉香几,螺钿屏后琉璃榻,珠绡帐内拔步床;花梨木顶竖柜用玉石嵌成百子迎福;剔红盆景栽有及腰蜜蜡海棠;荷花宝座巧夺天工,鹿角椅似浑然天成。李木棠四面一望,却居然无处歇脚,马不停蹄要退去厢房。想从前三川县里也曾见“竟元五贤”之一王会德故居,那院落栽花种竹,却是内外合一,不用金玉,不繁雕花,正称王户部抱朴之心。窃居借住,就是李木棠也不曾谦让。而今这行宫厢房却使她诚惶诚恐,更要寝食难安。
她只望见那拦驾之人一眼。
只一眼便够了。府役棍棒相加,何尝不是打在她的身上?不?她如今乘着高头大马,是躲在府役后头,甚至享用着这份不分青红皂白的回护——怎么可能?有多么荒唐!马儿提足倒立,她本该摔下地来——轻而易举,就没入尘埃。她依旧不过是一个四无丫头,她的性命离开晋郎就一文不名。权力不是敞开怀抱的温柔乡,是刀枪剑戟、从不留情。她可以死在清淑院、或是三福堂,她随时还可能死去,和今日那名女子的面目无甚分别。她这么一路想,就好像当真灵魂出窍一般,都闻着身上尸腥腐臭;延州刺史如此熏着熏着骤然就面目可憎,乜眼倒眉要将晋郎从她身边夺走。她的腿总是在痒,她抠破了一块头皮。有人随即又求告登门,好像就要将她拉去庭院里当中拆穿了原型!
是、什么时候的事呢,似乎有这样记忆……她想不起,头皮越是刺痛。云鬓罗裳的妇人便走近前来,要亲自为她奉药。此人不久之前还在刺史府正堂外宽慰局促不安的丈夫,为其添一件衣。“殿下在堂中,户曹法曹军曹乃至乡官……唯独不许我踏进。”布方踱来晃去,发髻都险些被抓散,“先有田蓬,后有午献,延州与殿下有所瓜葛那一方豪强都被连根拔起,焉知今日,不是到了我布方大祸将至!”
他接着抓了妻子又问:“孩子们呢?”后者道已随女儿女婿暂先回了老家;又问:“你既然在此,那些书信……”,后者点点头让他放心:
“夫君别忙,就在此地安生候着,一方刺史哪有说罢免就罢免的道理。行宫,妾替夫君走一趟。晚上安生下来,妾,再陪夫君赏月吃酒。”
于是她来了,来得猝不及防。李木棠忽而发觉屋中多了个人,此人还要为自己侍奉汤药,登时一个哆嗦就差没把药碗砸掉:“对!不住……郡君!您、您不用劳动……我自己……未见礼,郡君别怪!”
布韦氏宽脸盘大五官,款款又道“不碍事”,连声音也愈发婀娜:“妾未受诰命,并非郡君,李姑娘不必惊忙。”可不!李木棠但能仔细瞧瞧,便看得出她发间一支木簪,别几朵鲜花,耳尖玉坠色沉而杂,腕间翠镯几乎无绿,衣上刺绣阵脚也嫌粗。她该将顾虑多疑按回肚子里去,可她偏就不肯信:坊州算是上州,布刺史官有从三品,妻子母亲焉有不受封之理?对面闻言就笑,并不以为受辱:“刺史玄康时期受官斜封,至今未受中书门下诏敕。妾与夫君布衣出身,无门无路的,未建奇勋,又如何能得荫封?许是因此,妾不敢拜殿下,只好先来同姑娘说说话,略尽地主之谊,请姑娘及殿下,也莫要挂怀。”
这么一番自谦,处处在说自己出身清白、行事谦逊,绝无不法妄念,更无不臣之心。李木棠听得仔细,继而抚上伤处,黯然只道自己不过没名没姓一个小丫鬟,无论如何当不起刺史正室如此用心。布韦氏这次则将她打断:“妾与姑娘都是平头百姓,难怪说起话来这样亲切。不过论福气呢,妾是自愧弗如了。殿下对姑娘百般呵护,这行宫内外亲事阵仗就可见一斑。而今殿下与刺史还有要事商讨,瞧着一时半刻是回不来的。妾在姑娘床前侍奉,也是为殿下排忧解难,一切都是应当。”
自轻自贱不管用,李木棠在手心里揉皱了袖子口,而后的应对便刻意疏于冷淡:“刺史夫妇举案齐眉,要是让刺史知道您这般辛苦,只怕更不好。”对面于是笑得更欢,当下攀住话头,唠家常似的非要将自己与夫君相识相知携手并进那些事一一说来,一无所有如何奋发图强啦,举债科考如何要报效家国啦,山穷水尽如何典当嫁妆远行上任啦,互相扶持如何初心不改啦,总还是那些赤诚清廉的论证。李木棠便知道,她准时打听过自己与晋郎关系,这是专程替自家夫君吹耳旁风来了。对面绵里藏针、从容不迫,实在不是个好相与的对手,她立刻就捂了腿好一番痛喊疾呼,干脆要来个釜底抽薪。布韦氏不慌不忙,这却正好支使侍女将一方匣子就在面前打开。但见内里盛有灵芝数朵,柄短肉厚;山参三枚,五形六体皆是绝佳;冬虫夏草又有数根,腥味尚且刺鼻。那宽脸盘立刻就喜气洋洋咧起来,说这个是赵家窑所得,那个是桥头庄所获:
“坊州石头地多,不好开犁;卤田也不少,就是大费周章开垦了,庄稼也不好长。倒是山野间草药多、品相好,像这等山参,止行乡一个村子一年便能得十余支;做起买卖来,倒比种田还能多赚些。”
李木棠就算此刻一头雾水,其后消息总要传到荣王耳朵里去。后者便知就算田地流失变卖,坊州百姓也另有出路,布刺史并非治理无方。那厚脸盘于是又笑,还起身来款款一礼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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